诸葛渊是温和而危险的正人君子,他有闲庭信步的从容,但并不缺乏魄力,且从未心存幻想。
大齐将军渊×大梁死士火。
处在大一统王朝垂暮之年的大齐,时局衰败,内部倾轧,中原大地即将迎来各地政权林立,宰割天下的分裂乱世。纵观兴替,齐末六朝以姬梁事实统一东南为起始,至后蜀灭亡、天陈与高梁括苍会战兵败受降,立定盟约为结。前后共历93年。其最明显的时代特征是战乱频仍与门阀政治的没落终结,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割据政权开始出现,而民族融合较为缓慢。
本人搞古风的品味就只能到这里了真是寸不己,并且产能低下不知何时才能把正文放出……但看在我好不容易请到能画甲胄设计时髦值又特别高的小姜老师搞立绘+嫖了龙师做免费改文劳动力的份上,或许有老师感兴趣的话可以期待一下不要钱的后续,感谢感激!🙇
人设立绘是和姜师的约稿,姜师画得披甲渊我反复舔……🤤
嘴比较笨,总之祝渊渊旺旺以及所有同好老师们520、521快乐!🙇
上一棒:@时之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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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kaki大人@KaKiiii_ 慷慨帮忙修文……名为修文实际上是给答辩塑金身,这篇文基本全仰仗ka神了,算是共创,难以言喻的感谢……😭
*时间线大概在第四卷末至第五卷初,造谣渊哥一次仙女下凡出差经历,顺便看看小狗。方便起见,一些细枝末节的设定不遵循狐尾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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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血雾如一团闷煮许久的蒸汽,随着李火旺手起剑落,接二连三地从破损锅炉般的肉体之中炸裂开来。破碎的次序、间隔全凭那道血色的锋芒而定,在那愈快愈急的寒光中,天地这方锅炉房内的赤色蒸汽也几近流汇成翻涌的海潮。
李火旺紧握太阿剑,猛地一抬手,剑影便如签子轻易了刺透蛋糕一般,将迎面飞来的头颅悬吊在利刃上。而那大片猩红血肉紧接着又被割开,连同内脏一起被翻搅地四分五裂。
“于儿神,你给我接好了!”
厉声高喝毫不畏惧于那如山峦压迫般的天地之威,然而在这看似有意张扬战功的掩饰下,实质上却以微小的动作将剑锋陡然一甩,死得不能再死的法教教徒尸体就向着蓐收直直飞去。
但那破败的伞面似是看破了这招式一般,只是轻松地一撑一收,李火旺有意沾染了血色蠕虫的血肉碎块便被尽数挡下。而与此同时四面也白雾骤起,虚幻缥缈地和氲开的赤红相互交融,登时遮挡住了他绝大部分视线。
眼前朦胧一片不由得惹人心头烦躁,李火旺见状索性放弃了看清不知身处何方的敌人,反在心中将这团血雾当做了能被杀死的活物。伴着“开!”的一声怒吼,太阿剑便被高举着劈砍而下。只是正当堪堪斩断之时又见变故徒生——雾气不知为何竟是兀自收拢了回去,而在视野清明之后更是瞥见了远处的伞与扇如临大敌般寸寸后退。
“雾散了?不对……这不对劲!”
李火旺紧皱着眉头刚想扯开几步,却在下一息就被骤然席卷的漆黑所吞噬。双眼好像在无知无觉中被腕去,唯有尚存的听觉能感知到似是雨声的锋刃划过——由远而近急促尖利,在他尚未来得及躲闪格挡之际,左半边脸已然硬生生地接下了蓐收的最后一击。
“唔、嘶……”李火旺忍着痛用力晃了晃脑袋,凝神正色向前看去。本该锥心刺骨的痛楚早就稀松寻常,此时他甚至不在意淌入衣襟的鲜血,只是竭力地寻找着黑暗中的敌人。
“怎么回事?那东西到哪去了!”他低声骂了两句,四下里分辨不清受制于人的环境让人不得不过度警惕,稍一安稳便立即赶在那攻击再度来临前开始了默念。
“我能看见、我能看见,我还能看见!给我睁开!”
随着话音落下,双目便再次被昏沉惨淡的微光照入。四下无比静谧,红白交织弥漫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然散去。还有些刺痛的眼睛蓦地正对上一面昏沉惨淡的天幕,时间与昼夜似乎也失去了意义。蓐收的影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似云而非云的黢黑丝缕,在顶头流淌盘旋,像污浊的河水翻腾不休。
“什么东西装神弄鬼的,给我出来!”
难道是地龙的动静?李火旺暗自猜测着,然而正德寺襄助的老和尚与大梁兵家先前就被雾气冲散,此时早已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天地间仿佛只他一人,仰对天穹,自言自语。
头顶那空洞混沌的一团浊物或许是天,却更像是隔绝天地的囚笼,似被天外飞仙抚触,精细雕饰,显出一番不同寻常的空荡。李火旺死死盯着那团空虚令人目眩的东西,虽不明所以,还是谨慎地低声提醒女儿:“岁岁,你小心点,帮我注意着脚下。”
李岁闻言便谨慎地探出几根触手,拖着眼球扫了一下地面,又在四周扭动着转了个圈,突然叫嚷起来。
“爹!地下没东西,可你的剑飞走了,是那把大齐的剑!”
“什么?!!”
李火旺陡然仰头,活像化身一只浑身皮毛呲炸开来的野猫。下一刻,平地轰然响起闷雷,彭龙腾踏着铁马径直砸碎地面砖石,锋利的巨戟刃飞出,贯穿红袍衣襟,将整个人都连带着提起。他甚至都来不及骂上一句,身体便已被猛地抛向高空。
猝不及防飞出的脊骨剑明明没被任何人握在手里,李火旺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在被无数看不见的天外来客传来递去,迅速往那团混沌中融合。
——是丝线。
亦是司命显世。
李火旺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断定那天上垂下的,正是染上了几分血红色、根系乱如麻,末梢却顺滑如绢帛的丝线。像披扬散乱的长发,又如细密黏连的蛛网——将他悬空飞去的脊骨剑密密缠绕,聚拢成一团如云如雾的形态。
李火旺没时间细思便瞬间暴起,冲天跃向那团乱麻缠绕的天际。他不顾体内的蠕虫纷纷坠地而死只是目眦欲裂地盯着,喉咙里几乎是夹着刀刃般喑哑尖锐地炸响怒吼,嘶声质问:
“季灾,是你!?谁允许你把它拿走的?你他妈快还给我!!”
然而脊骨剑依旧越飞越远,很快被丝线卷入浓墨般的云雾之中,就快要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
“是你也不行!快还我!!你想死吗?!”李火旺面目狰狞,加之半张脸已被蓐收削去,头骨里盛着粘稠的血失去保护,一激动就往外呲呲哒哒的乱溅。眼见呼喝无用,他也愈发情急,竟直接举剑往自己颈上搭去,丝丝血痕溃散溢出,与刚才沾上去的脑浆混在一处,几乎要流淌到紫穗剑袍之上。
“你还没有别的心蟠,我杀了自己你也会死,识相点就给我把剑还回来!”
他紧握着剑柄,只身向司命降临的地方,嘶声叫嚷着威胁。
不知名的司命对他看似极为认真的言行无动于衷,但那把脊骨剑突然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是竖直垂吊的样子,像是被人为提起挂在马骡面前,令那牲畜怎么努力也吃不到的胡萝卜。
“你这……!”李火旺被心中浮现的比喻再次激恼,但怒喝却不到半截便就此断裂。紧接着他竟是愣了一瞬,一切怨愤也都随之消散瓦解,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画面般挤出一副仓皇可笑的神情。
下一刻,那红衣身形陡然坠落。
青光于天边闪烁翻涌,断裂的软剑碎片如铁链连环紧扣般逐寸连接复原。那剑光闪得愈快愈疾,如一条缠绕雷光的小蛇,忽而缠在李火旺的腰间,剑脊伸直,于空中阻止他向地面摔去。
李火旺盯着正对眼前的天,突然开怀大笑,笑声急促而破败,酩酊大醉似的疏狂放肆。
他亲眼瞧见白骨生出血肉,天上丝线根根织就起大齐佛门新尊的佛陀——早已逝去的所谓说书人,书生白衣青衿,与漫天氤氲弥散的香火丝毫不搭调。
白玉京的司命纡尊降贵为他操演这一幕荒诞绝伦的戏码,他李火旺又怎能不拍手喝彩?
然而就在他神志恍惚、胡思乱想的间隙,诸葛渊的画卷也凌空展开,托着他们二人,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李兄。”
那书生将三尺软剑收拢,又复手执折扇,缓缓轻摇,面向已然开始无意识发抖的李火旺,很是郑重地拱手施礼。
“小生是否来迟了?此地凶险,你可还好?”
【2】
短短几字便让笑声戛然而止。李火旺站直了身形,如石塑一般不动,双眼亦是没有半分神采,阴恻恻地盯着那书生看。
方才还激烈的战场被这司命现世的异象所扰,蓐收与黎国大军也早已见状不妙而撤退。天地之间霎时竟只剩下了诸葛渊一人默然静立,像荒原上一株孤寂的乔木,却可以擎住头顶一方扭曲塌陷的天空。
诸葛渊见得面前的故友神色凝重又伤痕累累,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在尸骨纵横的杂乱地面上翻找了起来。待看到那块被削下的骨肉碎块才终于稍作安心,以折扇遮掩着小心捧来,想要替对方拼上。
然而李火旺却并不领情,他甚至直接甩手,挥开了那被血污染红的白色袖袍,戒备似的退了半步才冷冷开口。
“坐忘道?”他刻意做着一副厌弃的样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耍这么大。你是骰子?你们不是全完蛋了吗,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说!”
“不,小生并非……——”
诸葛渊闻言下意识地便摇头否认,却又不知该如何应答。他也刚刚才被重塑肉身,连神志都尚且称不上清醒。此前援护李火旺只是靠着一点本能,此时又哪里来的余暇想些清白的证词。因而卡顿了几秒后也不得不摇头放弃,转而看向了周遭的情状。
“原是如此……战事凶险,李兄有所怀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小生此番前来,确实是为了助你清剿仍有化身在此处作乱的妈陀。唯独此时,还望李兄再信我一次。”
诸葛渊言辞恳切看不到半点谎言的影子,然而正因如此才愈发地让李火旺心烦意乱。眼前的人绝不会是骰子——那么他又该是谁?又能是谁??
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仍旧让李火旺愤怒地紧咬牙关,他压着遍身的火气反复检验自己有无修真,甚至催眠自己眼前只是个旧日幻象。但纵使如此,诸葛渊那么一大活人依旧好端端的站在那里,身形绝不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动摇半分。
而看着李火旺的模样,诸葛渊竟也微颦眉头,染上了些大惑不解的神情。他倾身上前问询,那不急不缓的嗓音也同从前别无二致。
“李兄先莫急。那斫龙诛仙阵的效用,你可曾知晓?”
只是这柔声宽慰并不起作用,在听得“斫龙诛仙”一词后,李火旺本就混乱的思绪甚至变得愈加警戒紧绷了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学过斫龙诛仙阵,你与司命有什么关联?说!”
这如临大敌的场面不由得唤起了几分熟悉,诸葛渊下意识地回想起了两人的初次见面,不禁无奈地默叹了一声。
“李兄,小生是三身旧之上的心蟠,你若请了祂做助力,便是由小生来做替代了。”
这些话李火旺早已听过,诸葛渊似乎从一开始就从未过隐瞒的意思。然而现如今想来,一切因果都太过癫狂而荒诞,百感交错之下他也难以控制责问之色,半截渗血的脸皮便就这么扯出了一个嘲讽万分的冷笑。
“哈,骗也骗点好的!三清?诸葛渊?我去正德寺的敢情不是去找那什么五智如来,反而求到了你诸葛渊头上不成?!”
“……并非如此。”
诸葛渊沉吟片刻,才缓缓地摇了摇头。那低垂的双眸倒是与正德寺的石像相似极了,只是缺了眉间一点朱砂,又凭空多了几分愁思。
“小生只是被司命以阵法为引,又凭尸骨为节,暂为重塑的肉身而已。这并不是骗术,亦非死而复生的虚妄之事。而事情解决之后小生便会自行离去,哪怕李兄当真不信……”
李火旺咬牙切齿,仍是盯着面前容颜颇显哀愁无措的旧友,怨怼积攒过剩,乃至酝酿出阴鸷恶毒的心绪——诸葛渊你也有今天?你也有被我当成坐忘道、得不到信任的时候?这可真是天道好轮回……他的脑中嗡嗡作响,无数扎牙舞爪的紊乱思绪呼啸而过,却未能如愿获取半分畅快之情。
难道自己真就憎恨诸葛渊到此等地步吗?不……或许只是太高兴了。
高兴到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当李火旺尝试修真,却动摇不了诸葛渊身影时,就对他身份的真实性信了六七分——不管修真还是修假,能教他费尽心力连头颅都涨破才能成事的,除了真正的诸葛渊外,恐怕也再没旁人了。
“只是因为玄牝留下那阵法的缘故?”李火旺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问,浑噩沙哑,很是难听。
诸葛渊摇摇头:“目前看来是这样,或许司命还有其他考量,但那就不是小生所能知悉的事情了。”
“你留多久。”
“此间事了,便该离去。”
诸葛渊的语气似是宽舒了许多,颇有些轻松于李火旺逐渐恢复的信任。但就当听到“离去”二字出口时,李火旺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翻涌而出的种种怨愤。
“你、和那些个司命,不管是季灾还是三清还是五智如来,都把我当成什么啊——”苦苦掩藏的恶意终如山巅滚石一样咆哮着压毁城池,心跳似乎泵到了某种极限,惹得他浑身都禁不住地总在颤抖。
“你是真的诸葛渊又如何?你是假的诸葛渊又如何?!反正都是一样很快就走,随随便便扔下我!我就说他人都死了,回来恐怕也是那三清存心骗我,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李火旺刻意在学诸葛渊说话,控制不住使得自己语气变得讽刺非常。他不知道诸葛渊会被这番刻薄言语伤到多少,但李火旺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已经因为这一字一句开始抽搐,传递一股破碎后不住渗血的痛楚。
而诸葛渊听着这突然发难,则是先愣了一下,而后很快陷入沉默。唯有那双哀愁而关切的眼睛看了过来,眼神像腰间那柄软剑,柔韧温凉,其锋刃却如崭新硬质纸页般,最是擅长将毫无防备的人划伤,慢慢地放血。
“李兄。”
头顶上司命搅起的混沌烟云已不知在何时散去了,天光倾泄,少了昏黑遮掩的景致更显不堪入目。诸葛渊过了良久才缓缓开口,伴着那个熟悉的称呼,便是一声无奈长叹。
“小生绝无此意…只是无论是这肉身、还是战事,都不宜拖延太久。若是李兄实在介怀——”
“……你别说了!!”李火旺像是猛地被触动了什么陈旧心绪,瞬间拔高了音调,脚步也随之逃避似的退过好几步。往昔的一幕幕因这句话而在眼前逆流回溯,从别离到相遇,浑噩之间似乎又看到了竹楼对坐时那场拨开迷雾的对弈,那是是一场令人如何惟愿长醉不醒的美梦。
“我不管你干什么、但我这次不会再跟着你了……”他深吸着气转身便走,顾不得诸葛渊颇感意外的呼喊,几乎是逃也似的甩开对方,半刻也不感多留。
这又何尝不是一场虚幻,虽有万般不舍,终是虚无缥缈。
心底的告诫和急切的步伐一同留在黑红血液的原野,红袍的背影也是脏污成一团的杂乱色调,袍角在风中沉闷地翻卷,颇有摇摇欲坠之态。
往事不可追。
……往事不可追。
【3】
李火旺一路逃避似的行色匆匆,思绪被像黑线纺锤一样漫长缠绕的晦暗思念所捆缚,而苍翠的竹林也在随之他漫无目的的脚步而连绵化为实质。这份清雅可以说是不可多得的奇景,但他却就连方向也不曾抬眼看,就这么低头走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低声开了口。
“岁岁。”自语般的询问中还有挥之不去慌张,可他却连缓口气的余裕都没有。“你说,刚才我态度是不是很差劲?我不想的,我控制不住……诸葛兄会不会从此就恼了我?”
“应该不会吧,爹。”李岁认真思索片刻,这才探出半截触手摇了摇认真答道:“诸葛渊不是那种人,他脾气好像一直都挺好的啊。”
“...那就是说我态度果真很差?!”李火旺唇角抽搐,已然有了些面目狰狞的样子。“我怎么能那么对他……他明明就是为了——!”他深吸一口气,拳头松开又死死攥紧,甚至暗红的色泽已经开始溢出指缝,千言万语终究归于一句自责:“我真该死啊!!”
“爹你别掐,疼。”
岁岁的声音突兀响起,终于把李火旺的思绪唤回了一些。他赶忙低头查看,只怕自己无意识中掐到了李岁身上。然而李岁却是晃着触手权当否认,“爹,我不疼,你刚才差点把你手上的肉掐掉了,你别疼。”
“啊……不要紧。”李火旺松了口气,干脆把掌心那块碎肉彻底撕下来,递给怀里胡乱将他手掌缠住的触手,“正好给你吃了吧,别浪费了。”
“爹…”李岁的触手被迫捧起那小块血肉,却不知为何有些迟疑。“你是担心诸葛渊生气?”
“我——”李火旺开口便愣了几秒,暗自叹道自己的心事竟是连李岁都瞒不过。随后也只好苦笑着摇头,“……我大概、只怕他连生气都不愿吧。”
然而这轻若浮尘的半句无奈之词竟得到了回应。
“李兄,犯不着的。”
那温雅熟悉的呼唤从上方传来,惊得李火旺瞬间悚然,浑身紧绷到了极致。而待他再度抬眼向竹林叶梢望去时,却只见那无际碧色不知何时已然规整地划出了一片空处,竹楼矗然而立。在日光打下的朦胧光影中,甚至依稀能从窗口看到些新茶氤氲飘散的水雾——
“心情烦闷的话,不妨上楼一叙?”
诸葛渊的声音似乎离得更近了,随着那白衣身影飘然而落,李火旺自认已在尸山血河中磨砺到异常坚韧的心态也在寸寸瓦解崩溃。
“……你怎么还能追来这里?!三清放回来的东西还能是幻觉不成?”他万分恼恨地锤自己尚未愈合的额头,“那么多大齐人刚刚不都在旁边呆着吗,你不理会他们?来找我做什么!”
“李兄说得可是那正德寺方丈?小生与他曾有过政见不和的嫌隙,不及与李兄待在一起时心情舒畅。”诸葛渊的语调听上去理所当然,他人虽还在远处,语声却不高不低,稳稳传入李火旺耳中。“至于此处为何能架构起如杏岛一般的楼阁……恐怕李兄需要问问自己了。”
“你什么意思?!”
“李兄如今修为高深。小生方才应所谓后蜀官家之请清扫战场残局,复又从堤坝那边下来,一时并未算出你身在何处——但却算出此地为人一念之缘故,凭空起了高楼,其布置陈设,与小生家中别无二致。”
伴随“啪”的一声轻响,李火旺那最为熟悉的“天生我才”四个大字蓦地展开,一步步逼近过来。端的是龙飞凤舞,媚若银钩。
“事情这般凑巧,小生又怎能不亲身至此,一探究竟呢?”
“我不是故意……”
李火旺眼见那天生我才一步步稳健地向着自己压来,立刻慌了,申辩也没了气势,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一抬头,你就在这里了……我没有故意修真喊你,真的没有。”
李火旺混乱之下的言语成功取得与他本意适得其反的效果,他见诸葛渊眼底莫名地笑意更浓,复对着他又施一礼,摆出请他上楼的手势。
李火旺深吸口气,努力甩了甩头,又抹了把头上汗血交织的粘稠液体,瞥见诸葛渊那端着闲庭信步表情的脸,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被他缠上这一遭到底躲不过去。终究垂下眼帘,跟了上去。
李火旺恨急了自己忍不住亦步亦趋跟着他走的身子,这让他不过半天时间之前发过的牢骚仿佛成了笑柄——但鬼迷心窍的事不是很很好解释,他仅存的些许理智违抗不得本能反应。
“当心石上的青苔。”诸葛渊引他上楼,低声提醒。
“青苔……?啊、噢……”。
看来这座竹楼原先是一块石头,修真不算完全,故而留下了些许端倪——李火旺适才产生这个念头,脚下坚硬湿滑的质感瞬间蔓延来开,竹木像潮水一样碎裂退去。李火旺当即凛然,他赶忙闭上眼睛,稳固心态。
而诸葛渊神色平静,李火旺既然闭目,身经百战的说书人自然就牵住他的衣袖,稳稳当当地依旧登楼不停——当李火旺再度睁眼时,面前已是记忆中最为熟悉的、宽敞明亮的阁楼。
“李兄,请坐。”诸葛渊轻拢衣袖,恳切相请。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想你跟着我……”四周景致稳定下来,李火旺慌乱一时,竟然有起了点退缩之意。
“小生也不想过度叨扰李兄,可一别数月未见,却是积攒了许多话想对你讲。”诸葛渊目光定定地望着他,似是铁石心肠,对他显然带着惊悸颤栗的躲避无动于衷,“实为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李火旺上下牙关咬得死紧,半边腮颊都被抵到发酸。他瞪了诸葛渊半天,看那书生镇定自若的模样,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李火旺终是僵硬地点点头,面对他坐了下来,看着很是勉为其难。
“那你,讲……”
“小生先是想问,李兄可是因为心素幻觉一事,怨恨小生?”诸葛渊语带歉然,只是依然平稳地言道,“李兄究竟怨到何种境地?可有什么是现下里尚有弥补余地的,还请告知。”
“什么……?!”李火旺先前听了幻觉彭龙腾的怒骂,早就明白过来,所谓已逝之人幻觉留存,不过是自己虚假的执念作祟。可诸葛渊此时主动提起那不堪回首的分别,像是有所感应,要将这一桩无形之罪认下,引得他愣怔一时,竟是没能料到分毫,直接束手无策了。
“若李兄着实怨恨,也请忍下这一时。”诸葛渊一丝不紊地凝视李火旺方才抬起来的眼睛,好声好气道,“那大梁所谓法教的根底,不出一月,小生有信心将之彻底清剿,其间李兄还有什么事需周全处理的,小生能帮则帮。”
“无论因果如何,我着实不愿与李兄反目。”
“我不怨你,我怎么会怨你?”李火旺闻言骤然惊悸,再顾不得越坠越沉的迷惘,直接情急坦白,“诸葛兄,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你怎么怨我都是应该的,我绝不会对你有所、有所——”
“当真吗?”诸葛渊察觉他态度软化,眉头一扬,将折扇轻置案边,依然困惑不解,“既无怨恨,李兄方才在战场上不愿理会小生,独自离去,又是因为何故?”
李火旺急切的时候说话就颠三倒四,几乎瞬时就将有意防备的疏离态度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因为你不能跟着我!别再顾着我了!”李火旺说不过他,语调几乎开始夹杂哭腔,他满目血红,却不再凶恶,只是勉强提着点力气看诸葛渊,“是我杀的你,是我对不住你……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跟在你身边的!”
“李兄,不要总是这样苛责埋怨自己……”诸葛渊怔怔片刻,旋即为难劝道,“你做所的一切,皆是出于本心善意,如何认为小生会责难你呢?”
李火旺想起来旧时他与诸葛渊之间的谈话,短暂的幽静与交心过后他们赶赴上京,再然后就是永恒的分别。顿时惶恐不安,只觉得今时昔日,并无差别,语气更加急促,真如当时竹筒倒豆子一般,又将掩埋许久的所思所想尽数倾诉给了诸葛渊。
“我是想要救大齐的!我想救你的大齐……可那天我一挥脊骨剑,那边就已经……!我没办法,大齐被占据的层次跟大梁根本就不是一个程度,它太快了,我没提前发现……”
“还有,还有正德寺那些……他们都不愿意帮我,不管是大齐还是大梁!事情太多了,一件接一件的,根本没有半点可以休息的时间……!”李火旺根本没发现自己此刻已是何等惊怯失措,“诸葛兄,我实在是、做不好……”
李火旺慌忙急切到过分,他紧紧攥住桌案边缘,却紧盯着诸葛渊那一袭白衣。他吐字已变得模糊不清,诸葛渊听得牙关微颤,欲言又止。
这世间荒谬可悲,心素更生来就注定艰难,可此间所注定的命数,却是要心素救世补天……
为友人哀恸彷徨的心绪一时堆叠到了极点,诸葛渊张张嘴,喉头勉强吐出些许,像狂风骤雨后零落满地的细碎春花叶瓣。
“不要紧,李兄,已经不要紧了……你可以稍事休息的,我会帮你,我情愿的,我是无论如何都会帮你的……”
李火旺将灌入耳中的安慰听得分明,双眼通红地盯着诸葛渊看了一会,浑身颤到摇摇欲坠的境地。诸葛渊蓦地起身,李火旺正在这一刻再坐不稳,整个人颓然委地,竹楼地板被砸出“咔”地闷响。
“李兄!?”
诸葛渊赶忙抢上前去,将扑倒在地的李火旺小心扶住。他牵过皱褶堆累、覆上黏连血渍的赤色道袍,手指绕了绕,将那奇瑰却潦倒的衣料攥紧,心有余悸似的顺势把李火旺手臂也扯过来——正这样摆弄着,情绪极不稳定的红衣道士忽然一头歪倒在他前胸——李火旺眼前通红,气息紊乱,一副力竭模样,被锢得再难露出什么应激反应。
诸葛渊切实感受到阵阵不稳定的心跳,通过血管与皮肉诚实地传入自己的怀中,继而涌向周身,平衡他与李火旺相差甚远的体温。
“诸葛兄,你说,这是凭什么啊?!”
天可怜见,李火旺绝不是有意夸耀自己身上的苦悲痛楚,也不是想要求得谁的怜悯,他只将自己在诸葛渊离去后自己经历的一切平铺直叙说出口,就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一时心绪汹涌昂扬,更如堤坝开闸,总归是再遏制不成了。
李火旺失魂似的放纵那股气力崩摧,他听见自己正向着诸葛渊吐诉许多或凶险、或迷惘、或无奈、或无聊的过往经历,知耻的羞惭与心脏剧烈抽搐的痛一并传遍了四肢百骸。
“李兄、李兄?好好,小生听着呢,可你这般发泄下去着实伤身,先缓一缓,可好?”
诸葛渊的话语声向来平稳安然,此时落在李火旺耳中却全然不是滋味。他摇摇头,抹了把泪,却有更多泪水源源不断地滚落坠地。李火旺情不自禁,声调越来越高,几近悲泣,还是极为执拗地坚持诉说下去:
“诸葛兄,你说……他们、他们人怎么就能这么坏呢?!”
【4】
李火旺把淤堵滞涩已久的心绪一口气说了出来,他本以为这段经历能长久到连令自己厌烦,可不知是不是囿于平直的描述,说出来后总是觉得短得可怜。而诸葛渊听罢竟也只是呆立着,定定地看着那些丰沛蔓延如有实质的情绪,就连连见惯了人世死别生离、窥见过天幕不息长河的说书人也难以招架,竟是忍不住一时晃神,久久不能理清任何体面说辞。
然而沉默也并不算长久。李火旺此时才终于抛去了那些回避和闪躲,而当他认真那袭白衣时才恍然意识到,诸葛渊的相貌仿佛被固定了一般和从前别无二致,似乎只有自己在行走于在这混沌的时间长河之中。这份认识不由得让他心生一丝慌乱,一直都不敢提及的问题也自然地冲口而出。
“所以...清剿了法教后,你立刻就走?”
他急切地注视着那墨色双瞳,希冀着能听到些不一样的回应。然而诸葛渊终究只是轻叹着点了点头,如实道,“与司命交换时间,总需要付出代价的…”
“这不耍我的么!”
李火旺咬紧了后槽牙,咽下未尽的泪,步步紧逼,近乎是以最卑劣的恶意进行揣测:“你是不是还在跟我置气?是不是看我很不顺眼?!是三清要你走,还是你知道大齐被于儿神覆灭的事?生无可恋,自己想要……求死?”
“李兄,防口慎言!虽说人固有一死,死生本身却实乃大事,小生怎能因为一时意气而做出荒缪又不负责任的决断!”
诸葛渊似乎还要多说,李火旺便已经难以遏制地控诉出声:“你骗我!你从来都是——!”
但这半句愤懑却是唐突地卡在了中间难以继续。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受那幻觉记忆的影响,情绪和态度又在不受控地恶化——这似乎已经成为了迁怒。李火旺只好咬住舌尖,强行让自己闭嘴,眼底也被愧疚所浸染,很勉强地抬眼看他。
“只是李兄这回着实误会了,死而无憾与生无可恋不一样,倘若有的选,小生当然也想同你一道留在人间……”
“就是说你不会随随便便寻死,是吗。”李火旺用轻微声线念出一句莫名的自言自语,字词间仿佛又夹一点如释重负的笑意,“所以说那也是假的,你这样的人……”
“世事不能遂意,但小生这话问心无愧。”诸葛渊很沉静地说,“即便不论家国与其他琐碎牵挂,小生首先也得活着,才能看顾好李兄你……”
“诸葛兄你……从来都是再好不过的人,是这个世界有病,像我一样。”
李火旺愣了一会,笑意消弭,意气委顿,终究还是脱不开绝望与沮丧的气候,以不平稳的泣音勉强应道:“你……要是你别总是这样爱给自己惹麻烦,就好了。”
诸葛渊就摇头,他是第一次听李火旺哭诉身世,他的挚友发泄着,依然极信任地胡言乱语对他说尽心事。但诸葛渊心思飘忽,他有些恍神,仿佛曾经早已听闻过心素的悲泣——似是久远又尚在眼前的佛古寺,房梁上蜷曲的身形,无论隔着多远的距离,都能窥见他被血丝侵染到几近赤红的双瞳。泪水并非外露的物质,而是他疲惫无依时,仍然维持着一点温热的灵魂。
“不要紧的,李兄。我都明白。”
诸葛渊长长地叹息,他眼神清清白白,面朝李火旺直视不变,并无一丝悲悯或其他轻慢:“未成想,只这一段不长的时日,李兄就历经了如此之艰难繁复的苦痛,小生已不是此世的生人,未能帮上李兄分毫,只能急在心里,着实惭愧。”
他以手掌覆盖在李火旺肩上,掀开两侧垂落的发丝,在心素极为珍贵的信任之下轻柔擦拭过对方的颈侧,终究贴上肩胛,将李火旺整个人环抱搂住了。
空气里抽泣音色戛然而止。
诸葛渊慢慢地一下接着一下轻拍李火旺的脊背,真与哄小孩的样子如出一辙——不如说诸葛渊在这方面看起来有些专业,连李岁都没从她爹那里享受过这种待遇。
没有征兆,也就没有准备。李火旺更明显地战栗起来,浑身僵硬。但也只是稍过一会,他就适应了被诸葛渊轻拍着安慰关怀的节奏,无意识地蹭了蹭诸葛渊前襟分外柔软干净的衣料——泪水不甚明显,血水则毫不客气把他白衣弄得脏兮兮。
“李兄,你也无需苦撑,这里没有旁人。倘若哭出来能教你好受些,就不要再忍……古来有阮籍路穷,驾车痛哭而还;威公闭门,泣血三日三夜。小生就在此处,总是不能教你泪尽而死的。”诸葛渊却全不在意污浊的泪或是血,只是很执着地抱着他,神情是李火旺看不见的固执柔和。
李火旺只能将他这番话听懂个大概,但也没什么妨碍,他此时只顾得把头埋在他怀里,更凶狠地抱紧诸葛渊,很执着地抽噎。李火旺能感受到自己正被他小心谨慎地捋着后背顺气,诸葛渊是很专注地在哄他,不知为何,李火旺委屈更盛,于是他哭得更加咬牙切齿、不知今夕何夕了。
好在诸葛渊不缺乏耐心,李火旺失态至此,也不妨多哄哄他。他揽过李火旺的肩,倾身去挨近生者依然铺落着散乱发丝的颈窝,仿佛能听到他肝胆肺腑正被轻微抽搐缓慢地撕扯。诸葛渊便固执地将这拥抱一直加深,似白鹤交颈。
时间在他们有意多加克制的沉寂中慢慢流逝,唯有窗外清脆的鸟雀鸣叫声时不时响起。
“没事了,我没事了……”
半晌后,李火旺才将将松开手,很快调整态度,恢复相对正常的神情。李火旺吞了吞口水,面上除却泪痕,还挂着很是难堪的浅红,仍是抬着手臂做推拒态,维持着不自然的身形,轻微颤抖。李火旺很努力地想要从诸葛渊怀中爬起来,其过程却很艰难。他试了几次,手脚还是发软,有些三番五次跌回原地的模样。
“诸葛兄,实在对不住,麻烦你了……”李火旺不无尴尬地低声道歉。
诸葛渊神色如常,伸手过去搀扶:“即便许久不见,李兄也不至于如此客气的。”
但正在此时,阁楼窗外忽有一阵喧哗声,带着明显铁刃相撞的响动,合着竹林飒飒叶片刮擦的尖利音色,极粗暴地惊扰了二人还算静谧和谐的氛围。
“什么动静?”李火旺瞬间警觉,腾地一下站起身。
诸葛渊原本念着搀他一同起身,预备的力道却没派上用场,似乎颇无防备,心绪也有些许不稳。他扶着膝盖慢慢起身,嗓音略有迟滞那样向李火旺解释:“此处毕竟不是杏岛,只是李兄你修真出来的模样,我们其实还在前线呢。”
“哦……原来如此。”李火旺后知后觉,但只一反应过来,身体就条件反射性地进入临战状态。他奔向窗边,粗暴地将窗框拆卸狠狠扔下,放眼朝外看去。
李火旺眺见远处又汇集了黎国再次整编的军阵,颇有些像模像样的,如乌云滚滚扑面而来。李火旺当场就急得厉害,火气腾的一下冒起来,他手撑窗框一跃而下,四周翠竹纷纷倒伏,逐渐露出地上原有的荒凉形状。
“蓐收都逃了,他们不投降?还敢反抗!”
话音未落,剑锋已落。血痕飞溅如落叶,李火旺再次赶在诸葛渊动手之前暴起,将突然袭击的黎国教众斩了个七零八落。维持修真的念想溃散,竹楼逐渐与嶙峋突兀的碎石融为一体,隐约有摇摇欲坠之兆。诸葛渊不做理会,仍端坐在愈发开阔的楼阁上面,云淡风轻,提起判官笔挥毫沾取一抹溃散的先天一炁,凌空向黑压压的大军侧后顿锋一点,同时也不忘对着早已冲杀下“楼”的李火旺的战斗方式指点江山。
“李兄,需记得擒贼先擒王。”
【5】
也不知是那白玉京之上一群自私自利的司命是否真能达成了某种同仇敌忾的阶段性共识,还是季灾良心发现给牠疲于奔命的心蟠争取到了额外是福利。但就总体而言,这次三清的给予帮助实在慷慨,各方各面都强力到令人疑心事出反常必有妖的程度。
诸葛渊既在人间,李火旺剿灭黎国与对付于儿神的行动不能说是如虎添翼吧,只能说是高枕安卧、无往不利。往往是李火旺刚做好苦战的准备,黎国的战备就已被诸葛渊釜底抽薪,变得不足为虑了。
战火燃得猛烈,散得也倏忽。故此无论李火旺有多少私心小道方面的不舍,当法教彻底覆灭、大齐故土也得以恢复常态,一切尘埃落定之时,诸葛渊十情八苦重归三身旧之上的日子终归很快抵达眼前。
三清或许真像季灾所言那般,对祂存在招揽利用的意思,给了李火旺足够宽宏的优容,甚至愿意等到他与自家心蟠道别。
可李火旺心情委实称不上雀跃,他试着用完成的事业抵消再次同诸葛渊分别的失望,结果显得很是勉强。唯独于儿神退散后,大齐正逐步恢复的秩序还算值得称道。
他与诸葛渊就几乎是并着肩走在大齐的土地上,他们寻了一道溪流,顺着岸边慢慢地走。先前天灾彻底笼罩这片土地,原野上树木已经全部枯死,将近于深秋的萧疏,可地下野草却长得很快,没几天功夫就冒出芽来,草色已经浅浅地将土壤覆盖住,又是与树相对应的早春了。
“诸葛兄,你是从白玉京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哪句话该问哪句又不能,这样吧,能告诉我的你就说,不行的话你权当我没问。”
诸葛渊以折扇微微遮住半脸,微笑点头作为应允。他举止都是李火旺所熟知的状态,李火旺正是要目睹熟悉的友人如飞鸿雪泥般轻易消亡。
“我修真出来的你,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李火旺问他。
“小生死后还能以此种方式帮到李兄的忙,很是欣慰。但这事本身难说。”诸葛渊像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当下直接作答,“对于心素而言,真假没那么重要。李兄修真时,小生的十情八苦并未回到人间,从这方面看来,李兄通过修真唤来的援兵算不得完全真实。可纵使小生先前从未脱离三身旧之上,那些幻觉与化为实体的记忆,也会尽数被我所知悉。假作真时真亦假吧。”
“啊?!”李火旺顿时惊讶无措,眼神闪烁了一下,连忙追问,“那些事你也记得?”
“记得,但李兄不必在意,修真是很好的对敌手段,今后也尽管拿来用就是。”诸葛渊不禁莞尔失笑。
“……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李火旺语气里夹杂着尴尬,心想今后即使还得迫不得已修真脊骨剑请诸葛兄帮忙,态度也得更客气些才是……再当着他的面哭倒是无所谓,反正自己数种不堪模样,他几乎全都见过,可再像那样没礼貌地皱眉看诸葛渊是万万不能了。
“不好意思,倒教李兄为难了。”
也不知李火旺是如何以颇为怪奇的方式娱乐到了这位不得在人间久留的天上来客,诸葛渊看着心情大好,竟在尚未散尽的细雨中展开折扇,轻快地一抛,天生我才就行云流水地合拢,重新落入他掌中。诸葛渊揶揄地说:“实在是很介意的话,小生可以试着忘掉。”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李火旺连连拒绝,有些恼恨自己总在诸葛渊面前失态,干脆转移话题地再度发问,“你说我现在修真也能影响到三清,是不是和季灾有关?我们之间的关系足够紧密,所以三清才让你回来?”
“是了,”诸葛渊近似无声地缓缓摇扇,细心同他解释。那话语轻柔得很,他的态度与最初同李火旺讲明心素与修真时如出一辙,像是全然置身局外,对混乱纠缠的无数病态天地娓娓道来,“我与你就像那半生半死的两株树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时刻蟠结,再也牵扯不开了。”
诸葛渊仰头沉思,末了又转头,看着眼神已经放空的李火旺,不无担忧地对他说:“李兄,司命之间的因果终究是凶险,你已经躲不开,但在没弄清楚大致的深浅之前,不宜过于操切。”
他说得不假,此时的白玉京对李火旺而言,如同暴雨之中风高浪急的海域,诸葛渊的十情八苦以一种怎样的形式存在,他该如何找寻?等找到了又该怎么做?
诸葛渊、诸葛渊……无往亦无前的司命既已有之,渊之一字,难道是他生来就定下因果的谶言吗?
“一种像是……海洋蓝洞的东西?”李火旺想得有些愣神,轻声自言自语。
“李兄,蓝洞又是何物?”
诸葛渊只此一句轻松随意的询问,李火旺闻言后,却莫名凛然起来。
上一次,诸葛渊问及他文言文是何意,他正紧张疲惫,就略有敷衍的一语带过,未能讲清。李火旺当时不觉有异,直到幻觉消散后,他又以数百日缩蜷的夜晚作为容纳思维的温暖牢笼,将诸葛渊在时的记忆翻出来,握在手中反复品味打磨,如碑刻拓印,收敛字痕,深埋骨髓,才对当时未能郑重地对待诸葛渊的每句话感到追悔莫及。李火旺想开口解释,想着这次要为诸葛渊介绍得清楚些,可喉咙梗塞得厉害。李火旺恍惚又迷惘,细思才发现自己也不懂海洋蓝洞是什么玩意儿,好像是在自己脑中凭空冒出来的东西,一时越急越难以理顺思绪,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我、我有点乱……诸葛兄,你待我想想,你别生气,我很快就能……”
“李兄,若你想不透,就别再想了。”
诸葛渊看他的反应,心里大致已了然,立即出言安抚:“心素本就艰难,如今你更添心蟠这一重因果,莫要太过伤神,容易伤到你的修行。”
“喔……好、好的,那我不想了……不想了。”李火旺甩甩脑袋,连滚带爬从思绪紊乱的泥潭中挣脱出来,十分笃信地样子,又对诸葛渊点点头,“诸葛兄你别担心我了,这些天你又不是没看到,我真的比之前厉害多了,没那么容易出事。”
“李兄,说到底,还是对不住。”诸葛渊抿唇,片刻后柔声细语地同李火旺道歉。“现下时间紧迫,上次也没来得及同你好好道别。”
李火旺贴着袖口的双手情难自抑地开始痉挛,虎口更是泛起阵阵痒麻,看着近在咫尺的诸葛渊,心里兀自翻涌不堪回首的血气,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古人都说折柳赠别,倘若是时间紧,条件又短缺,则是樱桃枝或者其他什么抽条的树木枝叶皆可用。”诸葛渊缓缓言道,看向李火旺的目光也愈发柔和,甚至能够称得上是爱惜,“今日我没有任何春花草木赠给李兄。唯一言而矣。”
诸葛渊就垂目敛眉,将素白的衣襟与书生长袍下摆极认真的整饬好。可他一抬头,恰恰望见李火旺一副瞪着眼、眉梢不断挑动颤抖瞧他的狼狈神态,恍然又了悟些旁的东西,喷薄的苍凉在他们视线之间传导,诸葛渊不能无动于衷。
“生来死去空花,死去生来一梦。”他仍坚持着把话讲完,喉头辗转的腔调却不比以往稳定,于是更加轻和地铺陈,“小生一直以为,乐欢与忧苦不以生或死为分界转移。李兄执念想要小生活着,本是人之常情,却难免会过犹不及。李兄不该自扰,拿小生的事惩罚自己……我也不愿见你这样。”
“我才没有执……行了,别讲些乱七八糟的。”李火旺呼吸稍缓,又显出副怏怏不乐的模样,“人都快走了,就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吗?”
“今后一段时间,小生无法一直看顾李兄,即便交代千百句也难安心。”诸葛渊正襟敛容地说,“只盼你以自身安危为主,勿以我为念。”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懂事?”李火旺侧过眼去不看他,嗓音沉闷地低声应答。他也想笑一笑,嘴角却绷得死紧,怎么也无法学诸葛渊作态潇洒的模样,“你当我是小孩子不成?离不了你,一会见不到就能翻了天?”
他语气多有反问,本是咄咄逼人的意思,却好像早用尽了敌意,听着近似浸染许多疲惫的温柔。诸葛渊就只是笑,对他摇头,倒是教人察觉到几分与“莫愁前路无知己”背向而行的怅惘。
许是因为李兄真的没有几位足以交心的知己罢……
“诸葛兄,这世界的运转规则,我其实明白得差不多了。”李火旺突然说,“如你所言,既然我们之间的因果联系到如此紧密的地步,你能下来帮我,那我想去白玉京找你的话,应该也能寻得到吧?”
“这……小生从未以生者的身份入白玉京,难为李兄作答。但你与司命季灾的牵连已成定数,存在其他任何司命与心蟠都难以比拟的牢靠关系。说不定,真有这种可能。”
李火旺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司命的根源与冠盖之辨析,总归是飘渺无有定数的东西,李兄如今可以探究一二,但还是不可尽信……”
“别说了。”
李火旺深吸口气,迅速打断诸葛渊颇显犹疑愧怍的说辞,他语气急促,却很是恳切和笃定:“还是让我像从前那般,再信你一次吧,诸葛兄,哪怕是梦呢,哪怕是梦境,它不是也有可能成真的么?”
诸葛渊只愣神一会,就展扇轻笑,很洒脱的模样:“嗯,李兄毕竟是心素,心里清明,也不全是坏事,小生就不便再多言了。”
李火旺瞳仁无意识地跟着他转了转,低下头,也随诸葛渊笑了一笑。又同他在几根枯木旁漫无目的地散步。
【6】
暖阳之下,和风轻抚,方才时断时续的接连细雨已彻底被融融泄泄的春光驱散。诸葛渊沾湿的衣襟又复干净清爽,可李火旺不知是否有些体温偏低的缘故,他道袍衣料有些沉重垂坠的样子,似断似连的眉梢处还挂着些许琐琐碎碎的水痕,像苜蓿花因风沾染的细沙。李火旺倒是浑然不觉,他耷拉着眼皮,无言慢慢走着。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久到李火旺对分别一事越来越害怕。他仍有割舍不断的贪念,仍是静等或者说期盼着诸葛渊还有什么言语嘱咐。
诸葛渊有所察觉,他静立当场,李火旺就也随他站住。
但很快他也开始欲言又止,诸葛渊想起曾经的虚幻景象,李火旺挽留的神情。一句“珍重”就悬在嘴边,陷入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
无论诸葛渊想不想,也无谓他究竟做没做过那些事,并不算圆满的救国记忆早已随着幻觉消散一同归还了白玉京的三身旧之上。诸葛渊是记得清清楚楚,像做了一场怎么也忘不掉的梦。
不管心素幻觉是否为真,诸葛渊已粘连了其中因果,便打定主意要为此事负责。
诸葛渊不愿再提起这明显狠狠伤到过李火旺的词句,可在此时此刻,语言能表达的情绪太苍白,将来的聚散又太飘渺无期,除却“珍重”以外,又有什么话还能教他们彼此都好受半分呢?诸葛渊皱眉苦思,他略低头,就瞧见李火旺同样抿唇不语,手无处安放似的很不安分,攥住自己的道袍袖口牵拉扯拽,他站得也不直,背有些驼,周身已然展露出颓然的气质,心下更是叹惋。
“你真没别的话对我讲了?”
李火旺半晌听不见诸葛渊声音,孤寂无助的指爪像是提早将他的心脏攥住了。李火旺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他呼吸起伏,扬头看诸葛渊:“那诸葛兄你先走……我不在这儿打扰你了,我先回去。”
“李兄稍待,你身体应当是无碍了?”诸葛渊忽然福至心灵,出言挽留。
“我没事,”李火旺还是闷闷不乐,却再不需对诸葛渊多做掩饰,悻悻然低声应答,“我能有什么事?我就是舍不得你。”
他这话有些过于坦诚了,教诸葛渊再没办法多做铺垫。他深吸口气,脸上漾起分毫不太自然的色彩。
“李兄,你来。”诸葛渊轻轻招手。他说着招呼的话,自己却是丝毫不动,柔和又顽固。
李火旺不计较细枝末节,依言凑到诸葛渊近前。诸葛渊折起扇子插在腰间,抖了抖衣袖,便伸出手来,用十指为他梳理起乱发。
“都说多情自古伤离别,小生却再没什么要嘱咐的言语了。这些时日承蒙李兄不弃……也请你再多原谅一次临别的僭越失礼。”
蜿蜒的碎发很快变得干净,大部分都被诸葛渊理顺,往两侧额角拢去,余下几捋缠得格外散乱的发丝勾扯住他的手指。诸葛渊以指腹抚过李火旺眉心处,眼神很是柔和,还用他一成不变的专注神态直视李火旺的唇角眼尾。继而他俯身,无甚征兆地凑近前,在李火旺额头悄然落下亲吻。
这是一片剐蹭点水落花坠地般的吻,浅薄到难以觉察,敏感如登阶四次的李火旺,也是足足花了两秒钟时间,才意识到刚刚轻蹭过去的东西是什么。他微怔片刻,旋即被狠狠吓了一跳,李火旺猛地站直了身子,这下生硬而不受控的突袭差点撞上诸葛渊的下巴。
李火旺错愕地半张着嘴,他原本想开口质问,索要合理的解释,却已然彻底失声。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诸葛兄,你这是做什么?你为什么要……亲上来?
何种打算,又是何种用意?诸葛渊总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绝不会。
李火旺迟疑不安,也无心理准备,他与诸葛渊对上视线,入目却是一湾坦荡澄澈的粼粼波光。
李火旺不肯移开眼,看着样子就有些傻乎乎的,一瞬不瞬同诸葛渊对视。
他很难将这样一份落吻与什么情情爱爱的谵妄念头联系起来,这吻更像是长辈对幼童舐犊情深那般的怜惜与护佑,更像是枝头落花自然吹落与土壤,掩埋六尺之下——它近似某种天定的契约。短暂接触的唇纹归拢着恒久且将好的体温,落在皮肤上,舒适得简直有些催人沉醉其中的嫌疑。可这不能说明什么,只代表着诸葛渊又将离他而去了。
李火旺这样一想,原本凌乱的思绪被怅惘草草掩埋。没错,归根结底只是我自己想歪而已!再说了,结拜兄弟亲我一口,那当然是我的福报啊!我还能有什么二话不成?!
诸葛兄可怜我,他舍不下我,关心我,又怕我死了,那是因为他人太好,而且他真没生我气——李火旺心下了然,瞬时又生出喜意。他情绪反复历经大起大落,倒是有些气血翻涌,当下就开始晕头转向了。
“李兄,暂且到这里吧,你不要送了。”
李火旺兀自在恍惚混沌之中自圆其说,诸葛渊则像是没受到什么影响,周身还是一派体面的气度。
“好,我不送了。”李火旺瞬间也换上一副郑重其事、有如当年歃血立誓的神色,“诸葛兄,你等着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李火旺当初的誓言永远作数,我会救你的,我一定能救下你的!我……”
“嗯,小生知道。”
诸葛渊笑意盈盈,又复得闲撑起扇柄,重复方才言语。他身上光影摇曳,天上丝丝缕缕看不见的细线又垂坠入地,稳稳贴贴地归聚,向着他周身依附。诸葛渊语气异常平稳,大致也没能被李火旺颠三倒四的誓言触动分毫,再次对他郑重施上一礼:“不必再送了,李兄自便。”
李火旺的剖白戛然而止,他有些愕然地看着对方平稳和煦的笑容,便只能压抑下难耐的不安,独自吞下蔓延不止的苦痛,强装无事地对诸葛渊点点头。其实他心里是还想再多看看诸葛渊,看到三清心蟠被抽离血肉的最后一刻也无妨——可只要一想到这画面,双眼就开始同他作对,不受控制地迅速阖住,再也睁不开了。
四周除去白噪悄然无声,李火旺几度三番想趁一鼓作气睁开眼,却都以失败告终。也不知过去多久,待到李火旺眉头紧锁,眼皮颤抖着掀开时,云朵遮住太阳,天色又变得阴沉黯淡了些许,视线开阔又荒凉,那白衣书生已然不见踪迹。
李火旺就低下头,脚下正是一片很漂亮的青草地,他的脊骨剑安然躺在芳草间,皑白洁净,节节相连,真像是铺在丝绒锦缎之上的一根玉竹。
李火旺沉默着,他心中尚且记挂那触觉清清浅浅的拥吻,然而不过转瞬,一切又成为一场攥不住的陈旧美梦了。
“嗯……还是走了。”他恍恍惚惚地抚过自己还存些许柔软感触的额心,摸到一颗富有弹性的眼球。
不用再寻水照影,李火旺也知道,这是实质由三清司掌、他曾经被唐三彩上级灌口赠还过的秘密。
“人都走了,还送什么礼啊……来要也送,走也要送,你怎么总跟我这么客气?”
接下来李火旺自嘲的语调就更近似于呢喃。他蜷起身子,俯身拾起他都再熟悉不过的脊骨剑,失魂落魄地愣怔一会,抱剑向南而去,独自淌过来时曾与诸葛渊一同沿途走过的溪流。
溪水流经浅滩,水碧清幽,底部沙石清晰可见,只刚刚没过他的脚踝。然而李火旺心里思虑的早已不是这一处细小的河流,他只念着诸葛渊从此离去的方向。
尽管那片遥远空洞漆黑的水域充斥了深不见底的怖恐,不见源流,不知归路,无天无地,可是蟠结尚在,他们终将在舟楫停靠的江边涯岸重逢。
到那时,李火旺纵身跃下小舟,跨过银光闪闪堆垒成山的万千星辰,白玉京抽走诸葛渊的细丝也会次第将他缠绕。李火旺想要去赴桂树与梧桐枝叶缠绕、相互依存的约期。
他与诸葛渊还有很长很久的未来——对此事李火旺永远深信不疑。
他余下的生命也正是为这件事而存在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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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两重含义化用:
“算人间知己吾和汝。”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ddl死线狼狈赶工的一顿饭,质量实在不佳,如有斧正万分感谢!